![](/uploadfile/2012/0624/20120624102624574.jpg)
一
剛上山,槍就響了。
這是岜山苗寨的火槍手們在歡迎外來客人。
他們怎么知道有外來客人?原來在左邊的高山上有一座高及云天的秋千架,年輕人正在蕩秋千。其實那是一個自古以來的觀察哨,看看有沒有外來之?dāng)常槺阋沧⒁庖幌掠袥]有外來客人。
如果是外來之?dāng)常瑯屄曧懱幰欢ㄓ腥说瓜。我們沒有倒下,可見他們在秋千上晃晃悠悠看一眼,就知道我們沒有敵意。
這個頭開得真好。
槍聲響過,火槍手們一下子就出現(xiàn)在我們眼前。都是瘦筋筋、油烏烏的健壯男子,沒有笑容,卻滿臉善意。
看得出他們都很想與外來的客人講話,似乎又覺得自己的漢語不太流利,便推出這里的一位姑娘來引路。這個姑娘笑咪咪地一站出來,外來的客人們都輕輕地“嗬”了一聲。她在容貌上,居然比我曾經(jīng)描述過的西江苗寨美女團隊,更俏拔一籌。
我覺得她有點眼熟,一問,原來她曾被深圳華僑城的大型演出集團選為演員,在掌聲鮮花中風(fēng)光過四年。終于熬不過對家鄉(xiāng)的思念,回到了這深山老林之中,每天踩著槍手們的槍聲,與一棵棵大樹對話。
外來客人們都奇怪,見過繁華世界那么長時間的她,又怎么能耐得住這里的寂寞?但一聽她對一棵棵大樹的深情介紹,就知道她真正的寂寞是在深圳。車水馬龍間,揣想著每一棵樹的早晨和夜晚。
還是老問題:何處是歸程?
盡管姑娘那么漂亮,這個村寨仍然以男性為中心,這一行迎客隊伍的主角也還是那一隊火槍手。
主角中的主角,則是身材矮小的火槍隊長滾元亮。他的表情,很像秦始皇的兵馬俑。
聽說當(dāng)年滾元亮即將出世的時候,他的母親向村寨里一位名叫賈拉牯的“鬼師”詢問孩子的情況。鬼師有點像外地的巫師,但在這里有很高的地位,相當(dāng)于村寨的精神教主和文化傳人。這位鬼師卜過一卦之后就向滾元亮的母親耳語:“這個崽,附著了先祖姜央衛(wèi)士的靈魂!”
先祖姜央?不就是從楓樹里生出來的嗎?而那楓樹,不就是蚩尤染血的桎梏變出來的嗎?
等到滾元亮一出生,母親就抱著他到一棵楓樹前,拜過,再燒香紙、壓石頭。他就是楓樹之子了,立即與蚩尤和姜央接通了血脈。
他長大后很快成了百發(fā)百中的神槍手,是村寨中火槍隊的首領(lǐng)。
此刻,他正背著槍,把我們領(lǐng)進一條大樹密布的山路。
二
苗族作為蚩尤的后代不僅崇拜楓樹,而且由于千里奔逃總是以樹木作為匿身的掩護,因此也崇拜所有的樹,以樹為神。
岜沙苗寨的村民相信,每一棵樹都有靈魂,護佑著每一個人的生命。
火槍隊長和那位漂亮姑娘不斷地向我們講著這些話,一開始大家還不大在意,以為只不過是近似原始宗教的自然物崇拜。但聽著聽著就發(fā)現(xiàn)不對了,我們面對的,是一種驚人的生命哲學(xué)。
我很想用最簡單的語言把這種生命哲學(xué)的實踐方式說一說——
這里的孩子一出生,立即由父母親為他種一棵樹。今后,這棵樹就與他不離不棄,一起變老。當(dāng)這個人死了,村人就把這棵樹砍下,小心翼翼地取其中段剖成四瓣,保留樹皮,裹著遺體埋在密林深處的泥土里,再在上面種一棵樹。沒有墳頭,沒有墓碑,只有這么一棵長青的樹,象征著生命還在延續(xù)。其實不僅僅是象征,遺體很快化作了泥土,實實在在地滋養(yǎng)著碧綠的生命。
因此,這個萬木茂盛的山頭,雖然看不到一個墳頭,一塊墓碑,卻是一個巨大的陵園。但轉(zhuǎn)念一想又不是,因為這里找不到生命的終點。似乎是終點了,定睛一看怎么又變成了起點。只覺得代代祖輩都聚合在這里了,每一位不管年紀(jì)多老都渾身滋潤,生氣勃勃。
這里沒有絲毫悲哀,甚至也沒有悼念。抬頭一望哪棵樹長得高,身邊的老人就微笑著說一聲:那是小虎他爺爺,壯實著呢。
又見到一棵老樹掛滿了藤花,有人說了:他呀,歷來有女人緣,四代了,年年掛最多的花。
這里有一棵新樹還不大精神,一位火槍手向我介紹:這是哥們,兩個月前喝醉了再也不理大家了,現(xiàn)在還沒有醒透呢。
面對前方那棵古樹,陪著我們的火槍手停止了說笑。原來那是這個部落世襲苗王滾內(nèi)拉的生命樹,也是這個山頭最尊貴的神樹;饦屖謧冇妹缯Z恭敬地稱它為“杜霞冕”。
反正,不管尊卑長幼,全都在這個山頭盤根錯節(jié)地活在一起了。這兒的家譜總是沾滿了露水,這里的村史總是環(huán)繞著鳥鳴。村寨里的哪一個人遇到了憂愁或是喜樂,只要在樹叢中一站,立即成了祖祖輩輩的事,家家戶戶的事。這里是村寨的延伸,也可以反過來說,村寨從這里生成。
現(xiàn)在,世界各國的智者面對地球的生態(tài)危機都在重新思考與自然的關(guān)系,但在這里恰恰沒有這種關(guān)系。人即是樹,樹即是人,全然一體,何來關(guān)系?
這也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的生死觀念。既然靈魂與軀體都與樹林山川全然一體了,那又何來生死?陶淵明所說的“托體同山阿”,大概就是這個意思。
我也算是一個走遍世界的人了,卻實在想不出世上還有哪一種生死儀式,優(yōu)于這里讓人與樹緊相交融的生命流程。在別的地方,“雖死猶生”、“萬古長青”、“生生不息”是一種夸飾的美言,但在這里卻是事實。
“生也一棵樹,死也一棵樹”。這么樸素的想法和做法,是對人類生命本質(zhì)的突破性發(fā)言。世上那么多宗教團體和學(xué)術(shù)機構(gòu)從古至今都在研究生命的奧秘,現(xiàn)在我抬頭仰望,這個山頭的沖天大樹,正與遠(yuǎn)處那些暮色中的教堂、日光下的穹頂、云霞中的學(xué)府,遙相呼應(yīng)。
比來比去,還是這兒最為透徹,透徹到了簡明。
因此,我要告訴全世界的生命思考者:這個苗寨,在中國貴州省
從江縣,貴陽東南方向四百公里,貼近廣西。
三
很多年前北京為一個
領(lǐng)導(dǎo)人造紀(jì)念堂,這里有一棵老香樟樹被征。全寨民眾聽說,都長時間地跪在這棵老樹前隆重祭拜?撤ツ翘欤瑳]有一個村民在場。北京方面得知這個情景十分震驚,立即撥款在原先老樹生長處建造紀(jì)念亭,把樹根當(dāng)作神明供奉至今。
一棵樹,在別處看來只是一段木料,但在這里不是。這正像,甲骨文不是一堆骨料,萬里長城不是一堆磚料。
那樹根,龍飛鳳舞,又凝斂成一派尊嚴(yán)。我端身鞠躬,向它深深致敬。然后,收拾心情,放松腳步,隨著火槍手們走回村寨。
路邊的屋里屋外,有一些婦女在埋頭織繡。在一個場地上,有兩個十四、五歲的男孩子在剃頭。這似乎很尋常,我小時候在家鄉(xiāng)也經(jīng)常看到類似的景象,但火槍手提醒我了:這一剃,小伙子算是成年人了。
原來,這也算是這里的成年禮。我走近前去,不禁大吃一驚:剃頭用的剃刀,居然與割草打柴的鐮刀一摸一樣!顯然仔細(xì)磨過,頭頂四周的頭發(fā)早已剃得干干凈凈,露出了青青的頭皮。四周剃凈了,便突顯出了頭頂發(fā)髻。發(fā)髻豐茂,盤束在一起,被村民稱為“青山樹林”。
我笑了,心想,用鐮刀割去亂草,把大樹種上頭頂,這就是這里的成年。
成年了就要戀愛。這里的風(fēng)俗是由女孩子主動求愛,怪不得這些火槍手走起路來那么威風(fēng),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掛著好幾個女孩子贈送的相思帶呢。真正的定情儀式,是在剛才發(fā)現(xiàn)我們的秋千架上。女孩們在參天古木間蕩著秋千,漂漂亮亮地在小伙子們的仰望中施展出百般身段、千般嫵媚。她們有時也抬頭嬌聲叫一聲“有客人進村”,但現(xiàn)今這個觀察哨的主要功用是觀察腳下的人群。終于見到了意上人,便美目專注不再放過,而擺蕩秋千的姿態(tài)則愈加飄逸,愈加高遠(yuǎn)。
目光和目光的對視是確定無疑的信息,女孩子快速地跳下了秋千,或者,那個小伙子也爬上相鄰的秋千呼應(yīng)著蕩上一陣,再一起跳下,便手挽著手走進樹林。
樹林中,一棵高大的馬尾松緊緊地?fù)肀е豢萌崆蔚臈蠲窐。歷來村寨里的年輕情人,都會讓這兩棵樹為自己證婚。
你看,一切的一切,都離不開樹。
這下我更加理解那位告別繁華都市回來的姑娘了。熙熙攘攘的街市間當(dāng)然也能找到愛戀,但是,哪里找得到可以施展百般身段、千般嫵媚的秋千架?哪里找得到樹林間那兩棵緊緊擁抱在一起的證婚樹?
是樹林的儀式,決定了人生的儀式。當(dāng)你曾經(jīng)與這種儀式長在一起,走得再遠(yuǎn)也會回來。
回來了,在這普天之下最潔凈的山嵐間吐出一口濁氣,然后自語一聲:我本是樹。
這話語,過去聽來覺得原始和天真,現(xiàn)在聽來,卻蘊涵著一種后現(xiàn)代的浩茫探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