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就是李亞留——馬來西亞最后一位南僑機工。
01
“你是從昆明來的嗎?”
這是李亞留老先生和我說的第一句話。雖然100歲了,他依然精神矍鑠、神智清明,深陷的眼睛里閃著期盼的光。
李老祖籍福建,出生在馬來西亞的沙撈越,是全馬來西亞最后一位南僑機工。
他心心念念的都是中國,他最愛昆明,一提起它便神采飛揚。
我不忍心說否,便說我是從中國來的,特地來看他。李老高興極了,說了好幾聲謝謝。
沒過一會兒,他又問我:“你是從昆明來的嗎?”
聽說,面對很多探訪者,他都執(zhí)著地問:“你是從昆明來的嗎?”
02
他的青春,揮灑在昆明。
他的芳華,綻放在中華民族抗日戰(zhàn)爭的烽火中。
1939年6月,年僅20歲的李亞留在古晉乘船離家,取道新加坡和越南,輾轉抵達云南昆明,開始支援中國人民的抗日戰(zhàn)爭。他是沙撈越第一批南僑機工志愿者。
“我是最年輕的。”李老自豪地說。
雖然此前從未去過中國,那個意氣風發(fā)、滿腔熱血的少年,為日軍鐵蹄踐踏下的祖籍國心急如焚。
在南僑賑災總會主席陳嘉庚先生的號召下,他拋家舍業(yè)、遠渡重洋,義無反顧地走上了抗日戰(zhàn)場。他的主要任務,是駕車運輸軍需和維修車輛。
像李亞留一樣的南僑機工,共有3200多位。
他們是居住在東南亞各地的華人,本可以過著寧靜安好、衣食無憂的生活。在中華民族抗日戰(zhàn)爭最艱辛的階段,在前線急需專業(yè)駕駛員運輸補給的時候,在祖籍國中國生死存亡的關頭,他們來了。
03
抵達昆明后,在接受了一段時間的軍事訓練后,李亞留成為了一名上士駕駛員。他的日常工作,在我看來,就是駕駛員的“地獄模式”。
腳下的路,是緊急搶通、簡陋曲折的滇緬公路,路基不穩(wěn),時有塌方。駕駛的車,是滿載軍火和輜重的道奇卡車,經常拋錨。
一路上,要穿過蚊蟲肆虐的原始森林,穿行險峻的橫斷山脈,橫渡水流湍急的怒江和瀾滄江。雪上加霜的是,為了切斷這條向前線輸送物資的“抗戰(zhàn)輸血管”,日本軍機每天在頭頂狂轟濫炸,還派出了大量間諜來搞破壞。
“我那是拿命在跑。”李老說。他翻過車,所幸沒有受重傷,從那以后他更加用心地照顧車輛,晚上經常睡在車上。
有時夜里,會有狼群圍住汽車,他只能用車燈和馬達聲嚇跑它們。
有幾次路被炸斷了,他被困在山里風餐露宿、等待救援,還戲稱自己為“山大王”。
他親眼見到日本軍機持續(xù)數(shù)小時的狂轟濫炸,最終炸毀了功果橋。他提議用浮游桶搭建浮橋,讓車隊順利渡過了瀾滄江。
他在柳州碰到過白崇禧將軍,還從他那兒拿到了五塊錢糧餉。
他識破并抓獲過扮成乞丐來刺探情況的日本間諜。“哪個乞丐會有這么嫩的手?”李老得意地說。他幾乎走遍了云貴高原的每一個角落,潘家灣、畹町、保山、下關,這些地名,老人至今如數(shù)家珍。
像李亞留一樣,三千多名南僑機工日夜不停地穿梭在滇緬公路上,冒著槍林彈雨和死亡威脅,為前線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物資保障,同時機工隊伍也遭受了慘重的傷亡。有三分之一的機工犧牲在了中國,大多死于車禍、戰(zhàn)火和瘧疾。
1000多公里的滇緬公路上,平均每一公里,就有一位南僑機工犧牲。他們用鮮血和生命詮釋了海外華人與中國人民休戚與共、血濃于水的同胞情誼,為中國抗戰(zhàn)勝利和世界反法西斯戰(zhàn)爭的勝利建立了不可磨滅的功勛。
他們,是拿命在跑。
04
李亞留是幸運的,他憑著過硬的駕駛技術和機警睿智,一次次化險為夷,最終平安健康地復員返鄉(xiāng)。
有人問過李亞留,戰(zhàn)事這么危險,為什么還要去中國?“抗戰(zhàn)嘍。”他云淡風輕地回答。似乎那些櫛風沐雨、出生入死,都不值一提。
返回馬來西亞后,除了經常念叨昆明外,他甚至都不怎么向家人提起這段往事。
他只是簡單地覺得,同為炎黃子孫,中國有難他不能不幫。中國人不能讓日本鬼子欺負,入侵家園的強盜,再苦再難也要把他們趕走。
滇緬公路被日軍炸斷后,李亞留參加了中國遠征軍,赴緬甸、印度等地對日作戰(zhàn)。他練過跳傘、學過航海、打過游擊,他一直在戰(zhàn)斗,直至日軍投降。
當國民黨政府要他留下來打內戰(zhàn)的時候,李亞留拒絕了,他說:“我是來抗日的,不打自己人。”
在我看來,他的熱血、純粹、勇敢和質樸,正是沙撈越精神和馬來西亞華人的真實寫照。
05
1947年,李亞留幾經輾轉,終于回到了家鄉(xiāng)沙撈越,然后成家立業(yè)、結婚生子。
他車開得好,便買了一輛福山牌小型巴士,以載客為生。他把愛車命名為“昆明”,開著它走遍了沙撈越的大街小巷。
在他的影響下,古晉還陸續(xù)出現(xiàn)了“云南”號巴士和“貴州”號巴士,雖然這些車主并沒有去過中國。
后來,李亞留改營航運業(yè),往返于古晉和倫樂兩地,最終在倫樂的蓋丁山腳下定居。他和妻子共育有七個子女,都已成家立業(yè)、各有所成。退休后,李亞留經常騎自行車去鎮(zhèn)上喝茶,與好友聚會聊天。
在故鄉(xiāng)寧靜安好的歲月里,李亞留從來沒有忘記中國。那段在戰(zhàn)火中恣意揮灑的青春歲月,是老人永遠珍藏的回憶。有機會的話,他想再回中國走走看看。這個念頭沒有被時間沖淡,反而越來越強烈。
2014年,云南方面邀請李亞留到昆明參加南僑機工抗戰(zhàn)紀念活動,他開心極了,嚷嚷著要去。那年,他已經96歲了。
家人擔心他的身體,一開始不同意。老人發(fā)脾氣了,“我要把房子賣了,住到昆明去。不管怎么樣,我都要回昆明。”
后來他又哀求家人:“讓我回昆明看一眼吧。”
06
2014年8月31日,在家人和好友的陪伴下,96歲的李亞留終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昆明。那時距他只身赴華參加抗日戰(zhàn)爭,已經過去了75年。
重游闊別已久的翠湖、云南陸軍講武堂和潘家灣訓練所的時候,老人流淚了。時隔75年,他仍然記得是在哪棟樓受的訓練,起床號在凌晨幾點準時吹響,行軍時會唱什么樣的歌曲。興之所至,老人還從輪椅上站了起來,高唱了《義勇軍進行曲》和《救國軍歌》這些當年的行軍歌曲。
怎能忘了昆明?怎能忘了中國?20多歲的他在槍林彈雨中運軍火、打鬼子、抓間諜、參加遠征軍,度過了如此熱血沸騰、無怨無悔的青春歲月。如今故地重游,當年的硝煙和戰(zhàn)火早已散盡,所到之處一片繁榮祥和的新氣象。我想老人的心里,一定是欣慰的。
山河已無恙,忠勇譜芳華。
07
2017年11月,99歲的李亞留因心肌梗塞住院了,一度進了ICU。情況很危急,醫(yī)生下了病危通知書。
幸運的是,老人奇跡般地好轉了,然后鬧著要出院。
病床上,虛弱的他說不了太多話,只能顫顫巍巍地在紙上涂下幾個潦草的字眼:“我在古晉,中心,沙老越,云南,李亞留,2017年11月25日”。
家人看了好久,忽然明白他是想填寫一份出院表格。他的草書,是在演繹一場對話:
出生地在哪里?沙撈越。
職業(yè)是什么?在云南做工。
我現(xiàn)在在古晉心臟中心。
我要出院。
時間:2017年11月25日
中英文簽名:李亞留
病榻上虛弱的他,神志也許不甚清明,卻依然牢牢記得中國。“在云南做工”,成為了他這輩子最引以為傲的職業(yè)。他把出生地沙撈越寫成“砂老越”的時候,還寫出了繁體的“云南”兩字,然后簽名落款。
透過老人潦草的筆跡,我看到了他頑強的意志和生命力,還帶著一點執(zhí)拗和任性,仿佛是在對老天說,你就這點能耐嗎?我是李亞留,我要活下去。
08
出院后,李亞留的身體還是不可避免地衰弱了下去。
每次我們去看望他,總是希望歲月能流逝得再慢一些,善待我們遲暮的英雄。
2018年1月,我去給李老拜年,他不小心摔傷了腿,只能臥床靜養(yǎng)。
我告訴他中國人民一直惦記著他,永遠感激他,希望他一切安好。他說不了太多話,只是緊緊地握住我的手,明亮欣喜的眼神讓我動容。
2018年3月,新上任的程廣中總領事剛落腳,就風塵仆仆地帶著我們去倫樂看望李老。
那時老人的身體,已經極度虛弱和疲憊了。他終日躺在床上,神思昏沉,已經很難再起身。和他說話,像把小石子扔進一泓深水里,鮮有回應。
他似乎連最愛的昆明也想不起來了。
然而在我們離開的時候,老人努力掙扎著起身,艱難地說了一聲“謝謝”。我知道,他是在用盡全身的力氣,向我們道謝,也是在和我們道別。
他的時間,已經不多了。
09
歲月,終究善待了李亞留。
他健康硬朗,90多歲了還能騎腳踏車往返數(shù)里地去鎮(zhèn)上喝茶。
他神志清明、思維敏捷,能準確地說出老照片中的人名地名,回憶起在中國抗戰(zhàn)的點滴細節(jié)。
他兒孫滿堂,有7個子女、19位孫子、18位曾孫,一大家子共享天倫、其樂融融。
他一直活到了一百歲。
2018年5月3日深夜,李亞留老先生在倫樂家中溘然長逝,走完了他不平凡的一生。
中國駐馬來西亞大使白天第一時間發(fā)唁電致哀,將李老譽為“民族忠魂”。程廣中總領事率總領館人員前去吊唁,致悼詞時一度哽咽。我跟著總領事去送李老最后一程,看到他安詳?shù)靥稍诠啄纠,頎長的身體穿著軍裝,縮成小小的一團,不由心痛如刀割。
直到今天,我還是不忍心寫下這些文字。
10
他是李亞留,馬來西亞最后一位南僑機工。
時代變遷,但歷史不會被忘卻。
英雄遲暮,但他們的付出會被永遠銘記。
如果你聽說了南僑機工的故事,知道了他們在兵荒馬亂的歲月里,是如何綻放熱血青春;知道他們在直面戰(zhàn)爭的殘酷后,還保持著一顆初心,那么你就再也沒有理由虛度你的人生。
我不歌頌那段苦難,只想贊美他的芳華。
我想告訴李亞留老先生,還有數(shù)以千計的南僑機工的英靈們:
安息吧,老兵。
中國永遠是你的家。
國泰民安,山河猶在。
青春無悔,不負韶華。(中國駐古晉總領館蔣盈供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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